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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日总总,皆成今我 - 毛旭辉的人生习题

2017-09-19

(文 / 林亞偉・邱语亭  圖 / 关渡美术馆・索卡藝術中心 来源:典藏投资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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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渡美术馆,在夏季炎热的档期,迎来一位在艺术创作领域,曾经大火烈焰,而后文火细炖的艺术家毛旭辉。「毛旭辉:我就在这裡」个展,以几乎是回顾展的规格,让我们一睹毛旭辉的真正风采,这位中国当代艺术西南群体的领袖,85新潮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。他的创作,就是在云南这片本地孕育而成,跟著整个中国社会的进程而前进,毛旭辉的创作路,就是一位典型艺术家实践自己的道路。他,因为真正的本土,从云南的视角放射到全中国,放射到人们的日常到生死,而具备了全球化的艺术语言。


「你的画,太苦了。」这是毛旭辉过去常常听到的话语,但他不以为意。因为他画的,就是自己心之所向。内心苦,就画出苦画;内心愤慨,就画出怒画;内心无限想念,能画出一股浓愁的思念。从愤青的年代,到现 在60岁后的耳顺之年,毛旭辉经历过的人生,都能透过他的画布为人们展现幽微的内心。他的作品透过隐喻与表徵,让人们感受与探索画裡画外的内在思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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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5年7月,首届「新具像画展」南京 巡迴展,展览地点位于南京市卫生教育馆

毛旭辉(左)、侯文怡(中)和潘德海(右)在展厅入口处留影。


例如,收藏界最熟悉的毛旭辉创作,就是他的家长系列,他透过简单的椅子、钥匙,不简单的呈现出中国社会的权威体系。从1988年开始构思家长系列,之后事件的爆发,更强化了毛旭辉的作品。在悲伤、愤怒等等可以在画布上见到的笔触情绪之外,他更深刻去理解这件事。为什么,事件会发生在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历史时期?他更追溯社会的过去,从各个层面研究封建体系在中国社会的遗留,遗毒至今仍消散不去。这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成为理想社会的;但如果不解决,不提出声音,未来是不是还会发生?任何人无法在此刻解决这个问题,艺术家也无法解决问题,但艺术家发现问题,提出观察。毛旭辉的「家长」系列,从具体的人形,逐渐和椅子变成 一个新的形象,它不是人也不是单独的椅子,它是人和物迭加起来影响我们精神的形象;这成为毛旭辉的符码,幽微的探究这一代的社会与两千年封建遗毒,是他与许多同时期艺术家在面对中国社会剧变之下的同期创作,最明显的不同与突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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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渡美术馆毛旭辉展览场景


从85新潮走出的许多中国当代艺术家,他们都对与经历过批判社会写实主义绘画的年代,反对表面的、宣传性的创作,但不少艺术家使用非常直白的政治波普反讽手法,曾经红极一时。这些艺术家若未能持续突破创新,就只能渐渐消失。毛旭辉在云南,一边教学 一边创作,与市场保持著必要的距离,反而更为市场认同。以下为《典藏投资》专访毛旭辉,更深入认识这位其实至情至性的「大毛」,认识他最新的创作想法。


典:毛老师这几年的「圭山」系列画作,跟以前到圭山 很不一样。 2006年毛老师回到云南圭山,带学生到圭山写生,重新再回到那个环境,触发了几十年来您对社会环境变化的思考,能否分享您现在想画的?


毛:现在的心态,就是体会自然的美好。所以我2006年以后的画有点接近印象派,一方面是享受自然,一方面是接近自然,看泥土、自然、天空之间的关系。毕竟我们骨子裡在文化上喜欢用线来造形、构图,所以我后来画画、写 生都用尖头笔,用尖头笔作描绘跟拉线。我现在看中国的山水画也看得进去,能体会古代文人观察自然的那种细腻和深刻,他们能享受大自然,其实很理想化心目中的山水天地,愈来愈能体会到宋代山水的美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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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渡美术馆毛旭辉展览场景



典:毛老师 3、40年前的时候看中国的山水,跟您3、40年前看马蒂斯一样,当时的心境与现在是不一样的。当时不喜欢马蒂斯,但现在却能欣赏他的 作品了。


毛:那当然是不一样的,在30年前我当然知道马蒂斯是画的好的,但那是我从技术观念上看。因为在30年前我是个愤青,生活在一个压抑和贫穷的状态,我觉得那种甜蜜的东西,譬如雷诺瓦甜美的人体线条我受不了,我的生活裡没有这种东西,我看到的人体都是挣扎的、扭曲的、脆弱的,没有这种享乐,所以30年前我是比较排斥享乐和甜蜜的。其实我的画都很苦,很多人都不喜欢我的画,尤其是八○年代 的时候,人们总说「你的画太苦了」。



我对马蒂斯的看法改变还有另外一层原因。2007年我父亲去世了,是人生第一次遇到直系亲人过世。那一 年很不适应,画画差不多停了几个月,然后开始画的时候,都是拿黑颜色调白颜色画,没有其它颜色的。我当时画剪刀,你们注意我在2007年画了整整一年都是黑白剪刀。那一年很奇怪,颜色都用不上,除了黑白灰以 外,其他都是多馀的,容不下,这一年像是表达一种情感,对父亲去世的一种情感。


其实画画不是一下就知道的,是绘画的过程中才瞭解自己的心态或我该画什么。我特别喜欢冯博一为展览取的名字「我就在这裡」,我在工作室就是「我在这裡」的状态,我在这裡才可以瞭解我自己,我活在这个地方,我活在这个时刻,我们怎么样去珍惜自己这个生命,其实是每分每秒都在体会人生。


有时候,我觉得我们和古代人的时间关系不太一样,活的慢那就是长寿,活的太快那就是短命。这种概念让我们老觉得我们活的很短,因为你没体会嘛,你想都没想时间就过去了,但是古代人慢慢的,活得长,他慢慢的体会这个时间,生命就是时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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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和儿子之二|纸本油彩|51.5x70.5cm|1987


典:这跟毛老师30年前的心境不一样对吧?



毛:不会一样的。过去受文革的影响不喜欢旧的东西,看到旧的就觉得落后;现在是觉得老的东西不老,它们很鲜活!我这次在故宫看了很多的画,文徵明、关仝、 倪攒;这些文人的书画,就是觉得好有生命力。它在你面前就能体会到了,这些是些需要反覆看的;我看他们画的古代生活细节,我觉得很美好,所以我在朋友圈说,如此看来,还是过去的生活更美好。


典:毛老师1994、1995年时有尝试去北京住,有一段时间也去纽约,但您最后还是决定回昆明,其实可以发现毛老师有一个很大的特质,就是您不会去当镁光灯的焦点,但是很坚持自己想要的是什么。就像您刚刚说,很多藏家收藏作品,却不喜欢您那种苦苦涩涩的味道,但您还是画这个,这一点跟很多艺术家不一样,而且中国当代艺术展曾经有一段时间金钱诱惑很大,毛老师是怎样去坚持的?



毛:我们在这世间走一遭还是要找到我们自己的位置,有些东西不属于你,也不属于我。我觉得在北京、纽约,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很高的悬崖,那个地方不安全,是成功或死亡最快的地方。当然成功了很好,譬如说我的老战友张晓刚,我替他高兴,我觉得他很有胆量;但是我不行,我不能生活在悬崖当中,我就觉得昆明安全,云南安全。我父母大约30岁时,生下我把我带到云南,这61年来我没有在世界任何地方画过画,我所有的画都在昆明画,我在北京、纽约都没画画,生活过的重 庆也没画过画,只画过几张速写,所有的画每一笔都在昆明画的。


我的绘画给我的回报已经很多了,我能过上有车有房、可以出门旅游的生活,而且有时候还可以帮助别人。其实真正的体会是我在绘画的过程中,那种精神饱满的生活,这是没有人能取代的,真正的精华其实都被艺术家给吸收了。


绘画到底是什么?是接触更多的人生,对生命有体悟,你的艺术才可以开始。你说你生来就是画家,这个不是很真实。这十年来也培养了一些学生,学生画什么,搞抽象也好,学水墨也好,在形式上是他自己的选择,但是对待生命和艺术的态度上我给他们影响要多一 些,我是怎么看待绘画的,我是怎样做艺术家的,这个 很重要。


他们苦恼也会有「怎么样成功」的苦恼,这也是具体的问题,说实话我也回答不了,因为这个外部世界我都是逃避的。而圭山就像提供一个安全岛,很多毕业的学生实在是没地方去,可以经常待在那,就像我当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寻觅到了圭山,就像找到一个安全区域一样的家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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圭山-两姐妹|布面油画|60x90cm|2010


典:可以这样说,昆明是毛老师大的安全岛,昆明旁边的圭山是更大的安全岛,桃花源。


毛:我哪都去不了的时候,至少我可以去圭山,我可以非常自信的说,圭山乡民都很接纳我,圭山的土地会接纳我,我可以在那找到灵感,我不画剪刀,不画批判的作品,我在圭山也可以画一辈子。我这个人有一点分裂,我不会完全沉浸在舒服享乐状态裡面,我总会去找 一些纠结,这对我来讲是比较真实的状态,我觉得还是有些问题悬而未决,譬如生死问题。


典:这是每个艺术家创作到一定程度,必然要讨论的问题 。


毛 :其实艺术始终在面对这个问题,从最早的艺术,从古希腊,东西方都好,我们最早的艺术就是坟墓文化,埃及的金字塔、希腊的神庙、原始部落的作品、非洲的面具,其实都是和生死有关系的,都不是简单的纯艺术,我们的佛教艺术、敦煌书画,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都纠结在生死方面的问题上,这才是艺术的根本。今天我们看各地的神殿、伟大辉煌的金字塔,你去想一想它的初衷是什么,也可以这样问我们的作品是什么?这始终是一个审视我们的出发点,我是拿这样来要求我的作品,所以我画的《倒下的椅子》这些作品都和这(生死)有关系。


2007年父亲过世,画了一年的黑白剪刀,经过黑白灰的一年。到2008年春天花又开了,树叶又绿了,每年都 会看到,但那一年特别不一样,看了会特别感动,会想流眼泪的那种感觉。什么是生命,其实每一个时刻,每一年、每一个月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,可那年很特别,我看到绿色就特别感动。这个时候我想起马蒂斯「安乐椅」的理论,我觉得他挺温暖的,人有时候确实需要一 把椅子,让我们歇息一下。我们走了这些年,这么远以后,需要这把椅子坐一坐,也是那时候开始,我对马蒂斯作品有了新的体会。2008年我逐步在颜色发生变化,不管是剪刀也好,椅子也好,开始有更多的缤纷色彩出现在我的画面。


当时椅子还没倒下去,因为我母亲还没走,倒下去是 2009年以后的事情。我人生出现这种情况我都会茫然一 段时间,我不知画什么是有意义的,过去的画已经没意义了,我生活中已经出现问题了,我在等待一个契机的 出现。到了2010年,我也不知道这张椅子什么时候在我脑袋裡面倒下去了,反正一把椅子画倒了,倒掉后的感觉很释怀,所以2010年开始画一系列「倒下的椅子」。我画「倒下的椅子」,我认为是对父母的悼念,所以我画两把椅子倒在红土大地上,或者在星空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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双家长图|布面油画|130x180cm|1992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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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生・倒下的靠背椅|布面丙烯|139.5x220cm|2015


典:毛老师在探究死亡议题时,从「倒下的椅子」之后,您对于生与死在艺术创作,是如何研究这个题目,然后形成自己的想法?


毛:人生突然出现这个问题,你就会有一个新的盲点,你要去突破这个盲点。当时有些画我取的名字叫「可以葬身之地」,什么是我们理想的归属?我的父母都死在医院,中国普通人死亡的环境我认为是很粗糙的,我曾经看过日本一部电影(编按:《送行者:礼仪师的乐 章》),是讲人死了以后,举行各种仪式,让生者有安慰,死亡有尊严。我是亲眼目睹我父亲的整个过程,在 一阵慌乱和惊慌失措当中,更谈不上什么尊严。


这促使我想了一个问题:「什么是我们的葬身之地?」得出的结论是「自然可能是最好的」。有一天 我们消失在森林裡面,消失在圭山(土地上)。我不愿意让我的生命消失在一个水泥房间,一盏灯下面,一个 病床上,还有各种仪器,我很难接受。所以画椅子倒在 花、植物裡面和阳光下面,是我最后的乌托邦。


典:尘归尘,土归土。


毛:像我刚刚谈的,每次出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,我都会陷入一个盲点,要怎么样去突破这个盲点,实际就是我在突破这个盲点时,也为我的创作铺垫新的方式。父母走了以后,小女又碰到这样的一个变故离开人世(情伤离世),这个打击就更大了,就要去寻求更多的安慰,尤其是小女的母亲,也是我太太,那种伤痛、过程真是不堪回首。我不愿去谈这个过程,但那时候你就会觉得人生怎么办?像是活到一个昏昏沉 沉的虚无感裡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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圭山写生-庄稼地旁的果树|布面油画|40x90cm|2013


后来我们去了老挝(寮国),去了印度,在老挝的琅勃拉邦,在印度的菩提迦耶,追寻佛陀当年的路线,然后嚐试理解生死,从宗教、东方哲学的角度,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和人生难题。阅读关于这方面的书籍和宗教的经文时发现,其实我们对生死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,一般人比较逃避这个问题。


典:对,对于死亡,我们总是避之为恐不及,很难静下心来面对、思考,但其实除了生死无大事。


毛:对于佛教徒来说,修行无常,可能每天面对的是「我明天会走吗?」这样的一个意识,因为我们随时都会走,你明白了,才会专心今天。


从印度回来以后,我就觉得宗教、信仰,还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,我们不可忽略,它确实可以帮人度过困难的时刻,它对死亡的态度是不一样的。我们在瓦那拉西看到一位死者,可以包裹得很好,洒下鲜花还有香料,焚烧后送进恒河,这是印度人面对死亡的处理态度。有时候我们这裡解决不了的问题,换一个角度看看其他人是怎么处理的,也许对我们有帮助,印度人也好,老挝人也好,对我们夫妻的心灵确实有救赎的作用。


回来以后我慢慢开始画画,我需要画表达这些东西,在色彩上,我大量使用金色、银色,我第一次使用这种颜色,过去很迴避,因为过去的我比较悲怆、刻苦,不会用金银这种富丽堂皇的颜色。我在八○年代是用红颜色,生命的、热血的,到后来的黑颜色,形成强烈对比,那时候的生死跟今天所理解的生死是不一样的。那个时候不会想到死亡,那个时候觉得我可以改变。


       用金色,可能是一种更加久远,稳定的一种颜色,我们内心裡面嚮往的那种安慰。在形象的刻画上也愈来愈清楚,我把死者想像成一隻飞鸟,像每年来到昆明的西伯利亚候鸟红嘴鸥,她不就是飞走了吗?然后她又回来了。生命就是这样来来回回的,我宁愿这样去想这个问 题,我知道我们有一个真实的层面,但我们仍有一个想像的精神空间。


我宁愿逃避在这样的精神世界裡。我认为宗教跟艺术都有帮助人生活在一个想像的世界,哪怕过去我们教育说宗教是麻痺人的,我同意它就是在麻痺我们,但是它是让我们活下去的一个办法,我愿意接受这个麻痺,我还可以接受这个世界,我还可以接受我活著的事实,不然会痛不欲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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涅槃 - 从紫色到金色(一个设计师工作室的消失与重生)|布面丙烯|195x195cm|2014-2015


典:毛老师的创作,就是解答自己每一阶段的人生习题 。


毛:对,人生有很多的解答,对人生完全无作用的作品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,艺术品不可以是简单的游戏或是一个空的形式。这就回到了1985年,当年我们在南京办展览(新具像画展)的前一天,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:「艺术不是游戏不是形式主义的东西!」这几十年 来,从新具像到现在也是三十多年了,某种意义上我一 直是新具象的画家,我的创作充实了当时的口号,我欣慰的是用作品实践了这样的概念。八○年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,那时我们30岁出头,我们的青春都在证明那个衝动、那个愤青时代的文化理想是什么,我们要和过去的艺术不一样。我没有从1985年之后变了方向,我没有变质,我没有被八○年代之后主流价值给影响,我也没有沉沦在市场裡。「我还是在这裡」,所以我很喜欢这个展览题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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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福 - 从西山滇池到瓦拉西|布面丙烯|200x300cm|2013-2014